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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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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89 章

北胡王都的除夕,楊泠贏了賽事,可汗問楊泠想要什麽賞賜,楊泠想了想,請可汗允準她在王都內開一家醫館。

因此,楊氏醫館,在北胡這一方天地裏,開張了。

北胡人也常有病痛時,但他們有自己的胡醫,是以見到楊泠的醫館,北胡人好奇不已,紛紛圍觀,卻不敢進去嘗試,生怕這個漢人心懷不軌,趁機要他們的命。

楊泠倒也不急。

這一日,吉布哈帶著父親巴圖來楊泠的醫館,請求楊泠為自己的父親治病。

楊泠見到吉布哈,很是高興,“吉布哈,自進入王都後,再沒見到你。”

吉布哈今年也十四歲了,他羞澀地一笑,“你隨王女進了宮殿,我們只能在外面,所以見不到,不過我們進不去宮殿,羊,你可以出來。”

楊泠拿出針,看著巴圖身上的紅點,哦,還是那讓人肚疼的蟲病,她慢慢給巴圖施針,這一次,楊泠手裏有藥了,可汗特意下旨,尋來中原的藥材交給楊泠,巴圖的蟲病會好起來。

楊泠為巴圖開了方子,北胡人不會用陶罐熬藥,楊泠的醫館從此又多了一處作用,現場煎藥,讓病人服下再走。

楊泠拿著蒲扇,一邊緩緩扇著爐火,一邊留意藥材的煎熬,吉布哈蹲下來,問楊泠,“我聽額吉說,你現在是王女身邊的衙內必閣赤了。”

“嗯。”楊泠承認,“不過王女並不常要我去她的行宮裏做事,有時候她同大臣議會,會讓我在一旁登記文書,僅此而已。”

娜日邁始終忌諱楊泠的漢人身份,不肯讓楊泠進自己的行宮,真正接近自己的事務。

王都宮殿裏的會議,已經有一位記錄文書的孟恩,娜日邁似乎也並不想帶著楊泠過多參與到北胡的會議中,楊泠空閑的時間挺多。

“必阇赤是每個宗王身邊都會有的大臣,是掌管宮殿裏一切瑣事的官,你做了王女身邊的必閣赤,以後王女即位,你就和孟恩一樣,可以掌管整個北胡的事務了。”

吉布哈眼裏全都是崇拜,“到了那時,說不定可汗還會將寶格楚王子嫁給你。”

楊泠淡淡笑一下,“說這些太遠了,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人,配不上金尊玉貴的王子殿下。”

巴圖的藥已熬好,楊泠倒好藥,吉布哈忙端出來給父親喝,楊泠看一眼屋外冰雪的天地,從早到現在,只有巴圖一位病人進醫館看病,別的北胡人,依舊不敢進來。

巴圖喝了藥,要帶吉布哈回去,楊泠拿出一小盒烏梅丸給巴圖,叮囑他要記得每日按時來醫館喝藥,便目送他們父子倆離開。

吉布哈和巴圖一回到家裏,就迫不及待和周圍的人說起楊氏醫館,說楊泠的醫術如何神奇,將他疼痛幾年的肚疼給治好了,所有北胡人開始隱隱心動。

楊泠送走吉布哈後,立在門口看一會街道,正要轉身進入,眼角一尖,竟在街道盡頭看見個十分熟悉的人。

楊泠停了腳步,伸頭遠遠望去。

許淵怎麽會出現在北胡王都裏?

遠處,許淵此刻正手指著一車的箱子,不住地對著朝格倉點頭哈腰,滿臉都是笑意。

朝格倉冷著臉,命人上前牽走那一車的貨物,轉頭不知同她說了什麽,許淵忙不疊地地連連點頭應下,而後對朝格倉彎腰行了個禮,轉身離開。

許淵駕著馬車從楊泠的醫館前路過,擡起手揚起馬鞭,她手上戴有的一條手串,在這北胡的冬日陽光下,折射出光,耀眼好看。

許淵竟同北胡人有往來?楊泠疑惑看著許淵離去,將此事裝在心中。

快入夜時,娜日邁著人來尋楊泠,要她進行宮裏一同用烤羊肉。

楊泠關了醫館的門,隨奴仆進了王女的行宮,直至來到一處庭院,娜日邁看見楊泠,哈哈大笑上前,張臂擁抱一下楊泠,看起來王女今日的心情非常好。

“楊泠,今日的雪停了,你們中原人最喜歡賞雪,我特意喊你來,一同看雪。”

娜日邁的行宮,景致自然是好的,但娜日邁知不知道許淵同朝格倉往來的事呢?

若知道,她們之間,在做什麽交易?若不知道,她該怎麽想辦法打探出朝格倉藏起來的秘密呢?

楊泠面色平靜,與娜日邁一同到了庭院坐下,庭中,有奴仆正翻烤著一只巨大的羊,若有烤熟的地方,奴仆拿刀片下薄薄一層羊肉,裝在盤子裏給王女送上去。

“楊泠,來試試這一次的烤肉。”娜日邁端起烈酒,喝了一口,

“可汗同本王說了,是你獻上的好主意,待春日到時,你會帶著本王的子民,在本王的領地上種糧食,甚至同意,若你真能在呼和臺山上種出糧食,本王可以不再受逐都之罰。”

楊泠低垂下眼裏,看著手中的杯盞慢慢思考,她突然問,“漢人種糧食,比北胡人能更快上手,殿下身邊,還有沒有其他的漢人可以一用?”

娜日邁又喝一口酒,“沒有,本王身邊,就你一個漢人,你若想再多幾個漢人做幫手,明年本王去邊關給你搶幾個回來。”

“若沒有,那就不需要了。”楊泠淡聲,“或許朝格倉身邊有。”

“朝格倉?”娜日邁想到她,肚子就一堆火,“她年節時給本王丟了好大的臉,要她的人做什麽?全都是蠢貨。”

看來娜日邁知道朝格倉身邊有個漢人往來,這就有意思了...

一個漢人,一個普通的漢人,怎麽會同北胡宗王的人有往來?

她們之間,存在著什麽利益?

難道,許淵是北胡細作?

楊泠邊想邊端起酒抿一口,誰知這娜日邁的酒,太過火辣,只一口就嗆得楊泠咳嗽不斷,娜日邁見此,哈哈大笑起來,她搖搖頭,“中原人,就是這樣,連喝酒都像只羊。”

娜日邁的夫郎卻來了,奴仆們喊著“王夫來了”便紛紛迎著王夫進入庭院,王夫白音提布是貴族大臣忠南樂的兒子。

楊泠好奇地轉頭看去,只見一個模樣頗為端正,有些卷發的郎君,正款款上前,看見楊泠,白音提布友好開口,“烏寒的客人,你好。”

楊泠忙起身行禮,“見過王夫。”

娜日邁親昵地朝白音提布招招手,“過來這兒坐。”白音提布便挨了上去,與娜日邁並排坐在一起。

娜日邁擡手指著楊泠,“你不是想見見楊泠?年節時你帶著孩子不參加宮宴,沒看見她贏了朝格倉的箭。”

白音提布早聽聞王女從草原帶回來一個漢人,對楊泠好奇不已,今日見到,不住看著楊泠,“原來王都裏這些日子說的人就是你。”白音提布彎嘴笑一笑,“你的名字傳遍了整個北胡。”

楊泠沖他客氣笑笑,“僥幸而已。”

白音提布看楊泠一會,才轉開頭,對娜日邁道,“烏寒,我的車又碎了一塊寶石。”

娜日邁寵溺地捏捏白音提布的臉,“不過一塊寶石,本王等會讓人送一箱銀子去你屋裏,隨便你買各種喜歡的寶石補上。”

“你又哪來的銀子?阿布賞賜下來的?”白音提布好奇地問,娜日邁喝一口酒,很是不羈的模樣,“本王打天下得來的銀子,堆得像一座山,無須可汗賞賜。”

娜日邁與王夫的尋常對話,楊泠聽在耳裏,一下子想起了許淵,她總覺得,娜日邁的銀子,是許淵給的。

不是嗎?一切都太過巧合了,許淵剛帶著一車的箱子見過朝格倉,娜日邁手頭便寬裕起來。

楊泠不動聲色地端著酒,心裏開始留意起朝格倉。

上一次可汗帶楊泠參加北胡的會議,楊泠提議北胡該廣招天下人才,可汗真聽進耳裏。

正月過後,北胡突然宣告天下,要選有識之人,入宮做官,無論胡漢,盡可憑自己的才識來北胡指點江山。

此話一出,天下轟動,消息傳到了女國境內,女國的珍宗很是困惑,她立於書房中,轉頭同中書令趙婉道,“那北胡可汗何故有此舉?難道是朕先前閉市一事,反倒激怒了他?”

趙婉冷笑一下,“北胡可汗布和先前病重,瞧著是不行了,是以咱們閉市,只等北胡二位王女被形勢所逼,急於上位與咱們和談,讓她二人自相殘殺爭位便好,如今布和竟能挺過此劫,咱們且再看看吧,陛下。”

珍宗揮揮手,“再去探北胡的消息,朕要盡快知道,這幾月裏北胡發生了什麽事。”

趙婉行禮,“是。”

三月春日,北胡迎來不少從女國逃出來的流寇,這些流寇都是先前水患、饑荒一事中往外逃亡的鄉民,因誤信賊寇的話犯了事,要被緝拿下獄,是以聽見北胡發布此消息後,所有人紛紛趕向北胡。

一大早,楊泠被可汗召去宮殿裏議事,楊泠到後,聽見孟恩憂心忡忡對可汗道,

“咱們要的,是女國的有識之才,而不是這些流民,如今流民到了近千餘人,我讓人攔在王都城門外,可汗,如今可如何是好?”

可汗擡眼看向楊泠,“楊泠,你來說,該如何是好?”

“可汗。”楊泠冷靜分析道,“流民曾經也是良民,因為家鄉饑荒活不下去,才外出謀生的,又因為鄉民純樸,極易被人誆去,跟著做了不好的事,如今抵達北胡的,確實是逃亡天涯的人不錯。”

“可是,可汗,孟恩,你們想想,北胡人之前殺了那麽多漢人,漢人心中對北胡只有恨,又怎可能敢千裏來北胡謀生呢?是以這第一批趕來的,一定是亡命之人,到了北胡這裏,北胡給他們一口飯吃,使他們安定下來,並嚴格看管,他們鬧不起事端。”

孟恩與可汗互看一眼,孟恩道,“我北胡本就沒有糧食,還要養著這近千的異族人?”

“正因為北胡沒有糧食,需要人手種糧食,這些人才可以發揮他們的作用。”楊泠道,

“開墾荒田,天下沒有比漢人更能得心應手,北胡沒有糧種的書,我一人也教不了上萬的北胡人種地,可春種不可錯過,召集這些流民,可以最快的辦到這件事。”

楊泠立身殿中,擲地有聲,她的眼裏好像都發著光,“北胡想要招攬天下人才,現在這些流民,就是最好的幫手,有了珠玉在前,漢人舉子看見北胡優待流民,只要北胡之後不再對中原征戰,天下英豪必將雲聚北胡。”

可汗和孟恩被楊泠的話深深震撼住,可汗不由笑起來,“我的二位王女,可惜沒有一個如你一般才識,就聽你的。”

可汗忽道,“孟恩。”

孟恩忙彎下腰聽令,可汗下令,“即刻開城門,迎漢人入王都,編入娜日邁的軍隊中,後面讓楊泠帶領去呼和臺。”

孟恩忙應聲,而春種來得飛快,不到一周,楊泠帶著娜日邁的族人前往呼和臺平原開墾農田種糧。

可汗竟同意讓那麽多漢人進入王都,還收入王女的旗下,北都貴族們憤恨又憂心,私下聚在一起商議對策。

“那個漢人不能再留著,她已經讓可汗與娜日邁越來越信任她。”忠南樂陰森森著嗓音,“我們該找人暗殺她。”

蘇曼擡手止住,“可是北胡需要糧食,可以先等漢人真的種出糧食後,我們再殺她也不遲。”

“不錯,只要王女還沒上位,我們就可以威脅她。”新奧敦道,“她想要我們的支持,後面就必須殺了那個漢人。”

貴族們不住商議對策,楊泠並不知道,她只一心帶著鄉民,成日土裏來泥裏去。

其實楊泠並不會種糧,可從中原過來的漢人會,楊泠帶領大家抵達娜日邁的領地,分發糧種後,與近千名流民開始就地駐紮,居住下來。

大家每日忙著地裏,廣闊的呼和臺,整片大地上,開始冒出前所未有的綠芽。

種糧需要極多的水源,呼和臺平原雨水稀少,幸而在黃河岔流旁邊,流民們指揮著北胡人去挑水,兩方搭配有序,整個營地裏,開始出現胡漢其樂相融的場景。

誰知這種景象維持並不長久,六月時,胡漢之間發生了一次紛爭,鬧到了楊泠面前。

楊泠坐在營地氈包裏,冷目看著地上跪著的達雅爾和李周,笑問,“說說,今日你們打起來,所為何事?”

氈包外,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上萬名北胡人和漢人,大家都在等著看楊泠怎麽發落。

“必閣赤,東面的那一片地,是我們一幫人連夜開墾出來的,如今糧苗長勢喜人,這北胡人不講理,瞧中了咱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地,今早帶著一隊人就要過來占田。”李周感覺很委屈。

哦?“占田?”楊泠轉頭去看達雅爾,達雅爾不服氣道,“這裏本來就是我們北胡的地,我們一向拿來放牧牛羊。”

“笑話!”楊泠猛拍桌子,嚇達雅爾一跳,她又冷笑下,“你們北胡人的地?我倒想知道,這兒,是你北胡人誰的地?”

達雅爾正要爭辯下去,突然想起這是王女娜日邁的領地,臉色一白,頓時息聲下去,不敢再說話。

楊泠卻道,“我聽說,你家中有人任王女軍隊裏的職官?”

達雅爾小聲道,“是。”

“原來王女軍下的職官,是仗勢欺人的‘勇士’?讓漢人來這塊地上安家生息,是可汗的命令,也是王女的意思,你竟仗著家中有人是軍中之人,要占民田地為己有?”

“不,不是。”達雅爾急著辯解,“王女的牛羊,需要吃些好點的草,我阿布看中了那一片的田,想著只餵一晚,等後面母牛羊生下好的小崽,再把地還給漢人。”

楊泠看著這想法簡單的北胡人,她站起身,一下走出氈包,擡手指著達雅爾與李周爭吵的那片地道,

“你們都過來看看,這一塊地,從三月至今,過去三個多月的時間,上面的糧食,才長了多少?”

達雅爾和李周一同走出來,達雅爾低下頭,李周卻憤恨擡頭看著自己辛苦種出來的地,她比誰都心疼糧地被牛羊糟蹋。

“你們再來看看,這一批牛羊,每日要吃多少草?”楊泠指著遠處放牧的牛羊,她嚴肅道,

“三個月才剛剛長好的糧食,不到半個月就可以全部被吃光,而這些糧食,馬上還有幾個月就能收割了。”

楊泠雙手負於身後,站在比自己還高出一個頭的達雅爾面前道,

“你阿布放牧的牛羊,半個月就可以吃掉你們北胡子民明年一整年的糧食,即便是你們北胡人會因此餓肚子,你也不在意嗎?”

達雅爾急了,“不,我不是...”可還不等她辯解,北胡人群就有再也忍不住的人沖出來,將達雅爾按在地上,用北胡語不住罵她。

楊泠擡手命人拉開幾人,她提高音量,斥責達雅爾,

“王女的軍中一定疏於管束,才會導致軍占民田為牧地的事發生,這樣的事,從前一定發生過無數次,只不過,占的可能是別的牧民的草原,而牧民們沒有說出去,事情也無人知曉。”

“我既為王女的衙內必閣赤,這件事我一定會清查處理,無論你們中,有誰的家人是做宿衛官必阇赤,還是內府必阇赤,再敢以你們的職權來侵占田地的,我必稟奏可汗,對其施於懲罰。”

“而所有人,無論是北胡人還是漢人,你們誰都不必要爭田地究竟歸誰,田地長出的糧食,以後都將歸你們所有人,糧食不分胡漢,只看能不能填飽肚子,這是這片土地上,明年所有子民都共同擁有的財寶。”

“從今以後,我不想再聽見你們中,還有人說北胡漢人之分,這兒沒有胡漢區別,你們若有誰不服我的意思,可以自請離去,回王都繼續過你們從前的日子。”

楊泠厲聲說完,所有人靜默片刻,忽紛紛單膝跪下,沖楊泠大聲道,“我們一切聽必閣赤的。”

“絕不敢再以此事爭鬧。”

楊泠揮退眾人,將事情寫進信裏,她寫了兩份,一份交給娜日邁的鷹特木爾帶走,一份交給可汗的鷹帶走。

軍占民田一事,一定要有個結果。

楊泠又慢慢走出氈包,站在山坡上望著一望無際的草原,她想,不知王女那邊放牧如何了?可汗答應了她,只要糧食種出來,不再讓王女領兵攻打邊關,發起戰爭。

是以楊泠以為,此刻的娜日邁,一定帶領勇士好好地在草原上遷居,放牧牛羊。

她卻不知道,娜日邁等最後一場雪化了之後,將種地一事交給她,自己領著軍隊,又浩浩蕩蕩殺去中原挑事了。

楊泠就在呼和臺,等到了七月的第一次糧收,很快,北胡的大草原上,升起了明亮玉盤的月亮,中秋佳節到了。

星月皎潔,明河在天,呼和臺草原的中秋,是靜謐無人的,是空曠幽深的,安靜得不像一個節日。

夜裏,楊泠仰面躺在山坡上,吹著徐徐清風,雙手枕在腦後,嘴裏叼根草,安靜地望著天空上的明月繁星。

月色瑩亮,銀光灑向大地,繁星卻如發光的細沙,隨意在空中灑下去,呈現極致夢幻的美。

楊泠在這月光中,思緒一下飄向遠方。

一開始想的,自然是自己真正的故鄉,想念家中的一切,想念從前過節時,自己在家中看晚會,玩手機,摸摸貓兒,陪媽媽出去逛街吃飯。

接著,楊泠不由想起鐘大夫,不知她老人家,此刻化成天上哪一顆星星,是不是也正俯視大地上的她。

“先生,不是我不遵守對您的承諾,實在是...”

他的心腸硬如金石,難以打動啊...

楊泠仰目看著無垠神秘的夜空,喃喃自語。

再後來,把所有該想的都想完了,思緒又浮起在女國曾度過的中秋佳節。

想起那一日鶯歌鎮上火樹銀花,長龍不斷,有誰家的郎君,一身白色長衫,摘下幕離,似一個天神降臨般,清冷立於人群中格外耀眼。

他就坐在船上的窗邊,被斜斜的月光籠罩,周身好似發出一層潔白瑩光。

他將頭轉過來,看向楊泠,俊美的容顏輕輕笑起,一下子,他的面目又變得猙獰起來,臉上皮肉被人一片一片片下,將楊泠嚇醒在這天地茫然間。

時間匆匆忙忙,一晃便到金秋十月,北胡的糧食收了一車又一車,白花花的米全送去王都裏,直到最後一車糧食也裝好,楊泠帶領這一行隊伍,開始踏上回王都的旅途。

她卻不知,因為她真的言而有信,說到做到,將大批的糧食送進王都中,所有北胡子民,全部誇讚起楊泠。

“她真的說到做到了,她真的是我們北胡的朋友。”

“必閣赤當然是我們北胡的朋友。”達雅爾賣力說道。

因為她做錯事,楊泠雖嚴厲懲罰她,卻也使她明白事理,她心存感激,回到王都,見人就將楊泠在呼和臺的事跡宣揚開來。

而聽見這些風聲的大臣哈斯珠拉,氣呼呼找達雅爾的母親奧杜娜前來訓話,

“我叫你辦的事,讓你的女兒達雅爾故意去破壞呼和臺的田地,可你的達雅爾,不僅沒辦到這件事,反而還在外面不斷說著那個漢人的好話。”

奧杜娜因為這件事,已經被可汗懲罰,她苦著臉,對哈斯珠拉道,“嘴巴長在達雅爾臉上,我也管不到她的嘴呀,不過回家後我會再教訓達雅爾的。”

楊泠踏上返程,這一年裏,她給呼和臺的北胡人、漢人,有病治病,甚至打算開辦免費的私塾教醫學,只要北胡人想學中原醫術,她就無償教授,等醫館閑時便自己研究醫書,偶爾時去田地裏看看。

十月末,天氣開始涼了,北胡的牛羊養人,這一年的楊泠,個頭一下拔高起來,也曬黑不少,冬季到來,或許能將她養白些吧。

十一月,第一場雪下來,楊泠與收獲幾車戰利貨物的王女娜日邁,在王都城門撞上了。

看見娜日邁騎著高頭大馬,帶著無數財寶回來,目光傲視一切的模樣,楊泠意識到什麽,她的臉色,沈了下來。

娜日邁還是去了中原。

果不其然,待兩行人浩浩蕩蕩都進了王都裏,楊泠一路跟著娜日邁到王女的行宮,娜日邁知道楊泠要質問她什麽,擡手讓仆人攔下楊泠,自己大搖大擺進了行宮裏去。

楊泠立在門外,沖娜日邁的背影大聲道,“王女不肯見我,我就跪在王女行宮門前,只等王女出來一見。”

見什麽?無非是勸說北胡要想過穩定日子,需徐徐圖之,不可再以武力奪取財寶。

娜日邁不想理會楊泠,她回到行宮,休息片刻,要去宮殿裏見可汗,她問仆人,“必閣赤走了沒?”

“沒有。”仆人道,“必閣赤還在跪著。”

娜日邁很不耐煩地扔下酒杯,“本王剛回來,累得連覺都不能睡,她又想來做什麽?之前她想要懲戒本王的軍隊,本王都同意她了,她還要如何?快將她趕回去。”

仆人出去一會,進來又搖頭,“必閣赤不走。”

娜日邁在屋裏來回踱步,“早知道本王就晚點回來。”

想到這麽冷的天,楊泠跪在她行宮前,她再忍不住,大步走出去,雙手叉腰,立在楊泠面前居高臨下道,“本王的必閣赤,你這又是在做什麽?”

“王女。”楊泠恨恨道,“你答應過,不會再進犯中原。”

“本王從來沒答應過你這件事。”娜日邁道,“是可汗答應的你,你有什麽話,便去對可汗說吧。”

說完,娜日邁路過楊泠,頭也不回地離開了。

楊泠猛地轉過頭,看娜日邁離去的背影。

就在那一刻,楊泠意識到娜日邁的心性,絕不會奉和平為遵旨。

因楊泠年中時將軍中有人霸占良田做牧地一事稟報上去,可汗下令了一條嚴厲的律令,禁止任何北胡軍隊,占領平民的田地。

這條律令讓貴族們的利益受到損失,北胡貴族們對楊泠恨得不行。

可楊泠下半年帶回來的一車車糧食,又讓他們滿心歡喜,決定暫時按捺不動,只是在娜日邁領兵打戰一事上,紛紛出言支持,將可汗氣得咳嗽不已。

可汗的身子時好時壞,最近他又病倒了。

塔娜擔心可汗的身子,暫停大小會議,所有人不得探視可汗。

楊泠又被召去宮殿裏為可汗診脈,楊泠開好方子,沖可汗端正行了一禮,

“可汗,在我們中原,有一個詞叫‘一諾千金’,意思是,承諾比千金還貴重,唯有講究誠信,才可以做行走世間的立身之本...”

楊泠話未說完,可汗揮揮手止住她,

“本王知道你要說什麽,但女國國主,今年繼續關閉互市,我北胡國內的牛羊漸多,皮草貨物堆積,賣不出去,留在手中腐壞。”

“而沒有賣貨,自然也沒有銀兩進項,北胡子民也買不到綢緞藥瓷,本王有心阻止,奈何形勢太過迫人。”

“今年最先受不住的,是西羅國的人,他們的青鹽不能銷往女國,又急需女國的互市,便率先向女國發起了戰爭,娜日邁才緊跟其後,妄圖以鬥爭逼女國放開互市。”

可汗咳嗽一聲,“本王確實答應了你,楊泠,你要相信本王,本王知北胡想要長久安穩下去,不與漢人往來不可能,本王需要一點時間。”

楊泠皺著眉頭聽完,原來在她帶領北胡人去呼和臺種植糧食的短短半年裏,女國、北胡、西羅國之間,竟發生了這樣的大事,楊泠無奈,終究轉身退下。

北胡如今已能自產糧食,可沒有互市不行,北胡需要貿易往來,她長嘆一氣,必須得想個解決的法子,尋找新的出路。

回到王都的楊泠,徹底忙碌起來,因她離開王都半年多,先前承惠過她醫術的北胡人,無不熱切盼著她早日回來。

誰讓楊泠如今不僅醫術好,收費還依舊那麽便宜呢?

一個胡餅的價格就能看好病,北胡人全擠向楊氏醫館,楊泠忙的腳不沾地,她總是溫和地對待北胡子民。

大約是楊泠在呼和臺的事由達雅爾傳回王都裏,令北胡子民驚訝,大約是因為年末楊泠成功帶回糧食一事,令北胡子民驚喜,又或者,大約是因為楊泠如此醫治北胡子民,令北胡子民信服。

從這一年十一月開始,楊泠在北胡王都聲名鵲起,所有北胡子民都由衷喜愛起楊泠。

這樣自發的喜愛,使楊泠如今走到哪,都有北胡人認識她,熱情同她打招呼,而楊泠的家中,似乎總也不缺吃的,每日她走到哪,都會被北胡人送胡餅、蛋奶、馬奶酒等等。

楊泠很感動,她實在覺得,這樣質樸的子民,不該淪為戰爭的犧牲品,她一定要想到北胡的出路。

天冷了,吉布哈來找她,半年多不見,吉布哈猛竄了個個頭,他如今是個半大的少年了。

見到楊泠,他再也不像從前,可以大大方方擁抱楊泠,他立在楊氏醫館門前,將手中的布袋遞過去,“阿布給你做的衣裳,他說你穿了會好看。”

吉布哈低下眼睛,不敢看楊泠,楊泠並未察覺,她笑一下,“巴圖總是費力為我做衣裳,宮中其實賞賜了我很多。”

“這一件不一樣。”吉布哈在變嗓期,此刻他的聲音像只公鴨子,他低啞著嗓音道,“這是阿布親手剪下的羊毛,按最好看的樣式做給你的。”

楊泠吃驚地接過,打開一看,裏面一共三件,一件乳白色羊絨毛裹邊的長外袍,一件白色長袖裙袍,裙袍領口繡有‘賀烏戈拉吉’圖案,意為生生不息長生天,還有一條黑色長褲。

北胡人極其喜愛‘賀烏戈拉吉’圖案,可汗的床四周也刻有這種圖案,可見巴圖心中,多麽盼著楊泠一生吉祥。

楊泠感動地接過,對吉布哈道謝,吉布哈臉紅起來,把衣服給了楊泠,轉身跑開,可少年太興奮了,他邊跑邊跳,一下猛跳起來伸手想去抓樹枝上的雪,誰知腳下打滑,摔了一跤。

吉布哈又迅速從雪地上爬起來,慌慌張張離開。

楊泠忍俊不禁地笑笑,轉身走進醫館裏,很快,又將要過年啦。

北胡的世界轉寒,女國的天氣也在變冷中。

這一年,少年傅琴困睡的日子,從一開始的時常精神不濟,到現在越來越能保持長時間的清醒。

原先珍宗誤以為傅琴命不久矣,很是憂心,召集女國內所有名醫前來給傅琴診治,可除了給傅琴滋補養陽,大夫們束手無策,誰也不知道,傅琴的病究竟病竈在哪。

為了養好傅琴的身子,禦醫們特意用珍稀貴重的藥材,制成一顆顆藥丸,放進瓷瓶裏,傅琴每日拿一顆出來吃下,能護住心脈,讓身子更有精神些,珍宗才稍稍放了心。

傅文不在後,她是如此喜愛這個孩子,心中升起讓皇女迎娶傅琴的念頭。

傅琴現在昏睡的日子越來越少,可他也一日比一日越發沈默下去。

平日裏,傅琴最喜歡坐在屋檐下,看重雪彎腰伺候前院的菜園子,每個月,菜地長出來新鮮的菜葉時,傅琴會親手收割菜葉,掛在繩子上晾曬。

盡管傅琴越來越沈默,重雪卻覺得滿意,現在的郎君,再不似之前那樣,容易急躁生氣,甚好。

直至中秋宮宴,傅琴參加宴席,珍宗高興地指著二皇女、三皇女道,“朕還有兩個皇女未成家,朕的皇子,傅琴,也未成婚,若就嫁進我宮中來,與皇女佳緣天成...”

宮宴上所有年輕的女官全部擡起頭,目光熱切地看向佳音郡王,各自心中皆為聖人的話心動不已。

聖人的話,實在叫人心思轉動,誰都知道,宮中幾位皇女可都是各個有主意的主,聖人賜婚,皇女未必肯允,到時若是皇子沒與皇女成婚,那意味著,她們女官,也可以向傅琴提親了。

佳音郡王,如此耀眼的一個郎君,生得如此清朗俊姿,又是陛下最為疼愛的皇子,盡管是義子,那又如何?若能娶到他...

“如此,陛下是又嫁兒,又有婿,雙喜臨門啊,哈哈哈。”

“卻不知今夜宴席上,郡王可有看中的人?”

“男兒臉薄,怎能如此問郡王...”

就在所有人歡笑起來的時候,傅琴一臉平淡坐在位置上,語氣平靜道,“請恕兒臣失禮,兒臣還是已嫁之身,一郎不可嫁二女。”

傅琴此言一出,所有人都楞住,珍宗朝太常寺少卿潘佑看去,潘佑急了,出聲問,“殿下,先前...您不是同臣說,您與那...早已和離?”

是了,佳音郡王入皇城後,容城裏便風言四起,人人都知道,郡王曾嫁過人,但他已和妻子和離,最緊要的是,聽說他的妻子早逝...

“沒有。”傅琴擡頭看珍宗,“我女國律令,和離書後,需夫婦二人簽字畫押,並‘會及諸親’,我與我妻子當日,一無夫婦二人簽字畫押,二,當時兩方均無雙親,應當請裏正出面見證,但我們並未請裏正,是以...我還是楊家女婿,讓你們見笑了。”

傅琴淡淡說完這話,所有人皆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睛,有人一會看看潘佑,一會又看看傅琴,有人則低下頭,誰也不敢去看珍宗此刻難看的臉色。

傅琴為何沒有雙親?這可是聖人心中最在意的事,即便不提這壺,他在人前這般自揭家醜,往後即便真的想嫁了,誰還想娶傅琴?

誰想娶一個,對亡人念念不忘的夫郎?

還有,據傳言,傅琴那死去的妻子,不是傅家上門兒媳?

若如此,無論傅琴那前妻,是過世還是和離,都不要緊,傅琴依舊能說親事。

可傅琴卻說自己是楊家女婿,意味著若傅琴願意,他可以過繼楊家村任意一位楊家後人,繼續做楊家夫婿,他有了自己的孩兒,他就不必二嫁。

女官們聽此,紛紛打消宴席後請媒婆的打算。

珍宗沈默片刻,聽見傅琴提起雙親,她腦海裏浮現的,全都是往日傅文的一顰一笑,年少時待她的真誠,想到這,倒也不覺得有多生氣了。

傅琴的妻子已經死了,他還沈浸在思念中,罷了,珍宗嘆口氣,“既如此...”

珍宗話音未落,三皇女搶著道,“最羨鴛鴦情意深,四弟如此重情重義,實叫我佩服,但我卻不敢被母皇亂點鴛鴦譜,我心中,已有意中人。”

一語出,全場嘩然,二皇女緊跟著道,“這麽巧,三妹,我也正想說這話,倒被你先說了,我是只有欽佩四弟情深的份了...”

所有大臣全都跟著圓場,“不錯,不錯,三位殿下都是情深,也是一種佳話...”

“佳話佳節,今日月夕,陛下,臣祝您今夜此月共嬋娟。”

“中秋啊,馬上宮中要放花燈了。”

“不錯,朕同你們一塊去看看。”珍宗說完,率先起身,帶領一眾朝臣去宮外賞花燈。

容城裏早已懸燈結彩,流光璀璨,傅琴跟隨珍宗身側慢慢踏上高樓臺階,而後俯望容城整個盛況空前的夜市之景。

萬民笙歌當街共飲,月上高空徹夜歡醉,這是真正的太平盛世,就在這一夜,容城幾十萬城民,紛紛上街歡聚佳節,其熱鬧之繁,堪比萬邦來朝。

傅琴卻立在高樓之上,目光往下平靜地看著這一切,眼前浮現的,是那年在鶯歌鎮上,游賞的中秋佳節。

他曾見過最美的中秋之夜,再看現在的這一場歡鬧,他已看不入眼。

就在這千燈萬人的繁鬧中,他眼前驟然浮現一張清秀的小臉,那時小娘子仰起臉對他笑得兩眼彎彎,一路小心翼翼地護著他朝前。

“殿下,請您小心些,看著臺階,慢慢走。”內侍為傅琴打著燈籠照路,恭敬地出聲提醒他,他慢慢地,一步一步走下臺階。

四處鼓樂齊鳴,熱鬧不已,傅琴卻以身子不適,向珍宗告辭退下。

他坐著馬車,看容城夜裏不知幾多繁華的景致,比當年在鶯歌鎮上看見的,不止百倍的歡鬧。

可他卻覺得這些紛鬧的聲音,離他越來越遠,他思緒飄遠,覺得好似看到車外,街道上一處攤位前,不知誰家小娘子,正笑盈盈地拿起一條手繩舉起來。

看小娘子清秀的眉眼,比春風還暖人心,她噓寒問暖,一路只顧著伸手攔開擠上前的人海,忘記看滿街的榮華。

今日月光明亮,為何卻照不進一扇窗裏,好叫他能突然瞧見,那窗邊該坐著位小娘子,正側頭忙著與跑堂點菜倒茶,而後她忽然因為被跑堂誤會,臉瞬時變得通紅。

幸好後面她又看見熟悉的友人前來,又是高興又是緊張又是尷尬地回看他一眼。

從前種種情意,原來早已種在心裏,可有的人後知後覺,總是等晚了才發現。

有個人在那些時日裏,所做的一切,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,一點一點,深刻地,用力地,極致地融刻進自己的骨裏。

他再也忘不掉她。

“星月皎潔,明河在天。”出自宋代歐陽修《秋聲賦》,別的資料查自百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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